圆观等九人传（二）

一、圆观传

首先来看第一个公案，是非常有名的圆观法师的传记，“三生石上旧精魂”。

【唐洛京慧林寺释圆观，不知何许人也。居于洛宅，率性疏简。或勤梵学，而好治生，获田园之利，时谓之空门猗顿也。此外施为绝异，且通音律。】

“洛京”：洛阳。“疏简”：散漫、随便。唐朝的时候，洛阳慧林寺有一位出家法师叫圆观法师，具体的生平不是特别清晰，为人非常不拘小节。

“治生”：经营家业。这位圆观法师很有意思，虽然他在佛法方面非常精通，但是在求财、做生意方面也很有天赋。古代的时候，一般寺庙都有许多寺产，圆观法师通过经营寺产，最后越来越富裕，大家都称他为“空门猗顿”。“猗顿（yīdùn）”是春秋时鲁国人，《史记》中有记载，他向陶朱公（有一种讲法，说陶朱公就是吴越战争中越国的范蠡）学习致富之术，积累了很多财物，在历史上很有名。圆观法师应该也是福报非常大的一个人，所以有这方面的因缘。当然，他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致富，这些都属于寺产。

“施为”：作为，行事；“绝异”：独特不凡。圆观法师在行事方面很独特不凡，而且对佛门乃至世间的音乐也非常精通。

这是对圆观法师的一个大致介绍。表面看来，他好像专门通过经营产业而致富，被称之为“空门猗顿”，不是特别好的一种称呼。但实际上圆观法师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修行人，我们继续学习下去就会知道。

【大历末，与李源为忘形之友。源父憕居守，天宝末陷于贼中，遂将家业舍入洛城北慧林寺，即憕之别墅也，以为公用无尽财也。但日给一器，随僧众饮食而已，如此三年。】

“大历”是指唐代的大历年间（766—779年），是唐代宗李豫的年号。唐代宗是唐肃宗的长子，唐肃宗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儿子，所以唐代宗也就是唐玄宗的孙子。大家都知道，唐玄宗末年发生了安史之乱，下面也会有这方面的介绍。

有位李源居士与圆观法师两个人成为了“忘形之友”，是方外之交，关系非常好。

”居守“：官名，也叫留守。李源的父亲李憕，之前任洛阳留守，在“天宝末”（唐玄宗末年）死在安史之乱之中。当时很多官员都是宁死不降，最后被造反的贼人所杀。因为李憕在安史之乱的时候被杀，所以当时朝廷专门给李源封了一个小官，但是因为父亲去世，他无意于仕途做官，就把自己原来的家业全部舍入慧林寺，给寺庙作寺产。

李源把家里面的家产全部舍给寺庙了，他每天在寺庙里面随僧众一起吃饭而已，这样过了三年。应该说，李源完全是少欲知足、淡泊功名的。

【源好服食，忽约观游蜀青城峨眉等山洞求药。观欲游长安，由斜谷路。李欲自荆入峡。争此二途，半年未决。】

“服食”：服用丹药，道家的养生术之一。因为李源喜欢道家丹药的缘故，所以就突然约圆观法师去四川的青城山、峨眉山等山洞去求药，当然圆观法师也答应了。二个人说好了一起到四川旅游，但是旅游路线怎么走呢？下面两个人就产生了分歧。

圆观法师想去游长安（现在陕西西安），从斜谷开始，走陆路。“斜谷”是山谷名，在现在陕西省终南山，全长四百七十里，两旁山势峻险，扼关陕而控川蜀，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。而李源居士想从荆州（今湖北荆州）入“峡”。注意，这个“峡（xiá）”不是陕西的“陕”。“峡”有两种解释：一个是峡州，在长江三峡之口，治所在夷陵（今湖北宜昌）；另一个是峡江，也就是长江自重庆市奉节县瞿塘峡以下至湖北宜昌一段。瞿塘峡属于三峡，是最下面的一段。重庆市奉节县现在是三峡水库最核心、主要的一个地方。李源居士是想从荆州沿水路一路到四川，水路走起来应该会特别省力，而且长江三峡这一路上的风景也非常好。但是圆观法师不想走这条水路，想从斜谷走陆路，所以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产生争执，半年都争执不下。

按道理，走水路确实应该是最好的，坐船就可以了，非常省力，而且一路上风景又好。所以李源居士肯定是坚持自己的观点，一定要从荆州一路沿水路到四川，不同意圆观法师的观点。为什么两个人都这么坚持呢？其实两个人都还有自己的一些原因。下面就来看：

【李曰：吾已不事王侯，行不愿历两京道矣。】

李源居士讲，他父亲生前是洛阳留守，是做大官的，所以他应该也跟当时官场里不少人认识。但现在他已经淡泊仕途，多年住在寺庙里面，不愿意跟这些人来往了，所以不想走“两京道”。“两京”是指唐朝时候的两个首都长安和洛阳，“两京道”就是从长安到洛阳这条路。而后来明朝的时候的“两京”就不一样了，就是指北京、南京了。

【观曰：行无固必，请从子命，遂自荆上峡。】

李源居士这样一直坚持，而圆观法师毕竟是出家人，他也就礼让了，说：“行无固必，请从子命”。“固必”出自于《论语．子罕》，原文是“毋必，毋固”，指不要固执坚持。所以圆观法师就说：也没必要这么坚持，那就随你的观点吧！于是两个人就从荆州再上峡江（三峡口），准备沿峡江一路走水路到四川。

这里的传记是选自《高僧传》，和苏东坡所记载的略有差别。苏东坡的记载中不是“行无固必”，而是圆观法师感叹：看来连走路都有命在，不是由自己想的！

【行次南浦，泊舟，见妇女绦达锦珰，负罂而汲。观俯首而泣曰：某不欲经此者，恐见此妇人也。李曰：自上峡来，此徒不少，奚独泣为。】

“泊舟”：停船。“绦”（tāo）：丝绳；丝带；“锦”：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；“珰”（dāng）：妇女的耳饰；“罂”（yīng）：大腹小口的瓦器，用于打水；“汲”：打水。

到了南浦（应该是停船的一个港口）的时候，他们看到有一个妇女正在拿着一个罐子打水。这个时候圆观法师就低着头流泪了，说：我不想依这样的水路走，经过这里，就是怕见到这个妇人。李源居士感到很奇怪，就问：自从坐船上了峡江以来，一路上岸边有不少这样的人，你为什么单单见了这个妇女要流泪哭泣呢？

【观曰：其孕妇王氏者，是某托身之所也。已逾三载，尚未解娩，唯以吾未来故。今既见矣，命有所归。释氏所谓循环者也。请君用符咒，遣其速生。且少留行舟，葬吾山谷。其家浴儿时，亦望君访临。若相顾一笑，是识认君也。后十二年，当中秋月夜，专于钱塘天竺寺外，乃是与君相见之期也。李追悔此之一行，致观到此，哀恸殆绝。】

圆观法师说：这个姓王的孕妇，就是我的要投胎的地方。她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还没有生产，就是因为我还没有来的缘故。现在既然见到了，那就是“命有所归”，是命中逃不掉的。这也就是佛法里面讲的因果循环，无可逃避了。“娩”（miăn）：生孩子，生产。“释氏”：“释”指释迦牟尼佛，“释氏”也就是指佛门。

有些道友可能会觉得很奇怪：都怀孕三年了，肚子里面的孩子肯定有神识，难道还能是在临生产前才投胎吗？其实这个有特殊情况。印光大师在给范古农居士的一封信中专门提到过，说有些佛门中修行境界比较高的人，或者不一定有修行，但是福报特别大的人，他可以让一些有特殊业力的众生代他入胎十个月，到临出生的时候他才来。所以有些传记中就记载，有些高僧大德或者宰相等大富大贵之人转世，要出生的时候，他的家人会看见一个人突然进了产房，接着马上婴儿就出生了。这就是代胎的情况。大福报或者有修行的人，他不用受胎中的痛苦，会有特殊业力的人来代他受胎中之苦，到出生的时候他才来。

接着圆观法师又对李源居士讲：“请您用符咒，这样可以助我比较快速地出生。”李源居士应该对道家的符咒比较精通，经常使用。又说：“并且请您稍微晚些再乘船离开，等我死了之后，把我葬在山谷当中，料理我的后事。等我投胎出生之后，王氏家里给孩子洗浴的时候，希望您能来拜访一下。如果‘相顾一笑’，就说明我还认识你。等十二年之后，在中秋节的月夜，请您专门到浙江杭州的钱塘天竺寺外再与我相见。李源居士非常追悔这一次旅行，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，致使圆观法师依水路到了这个地方。所以他悲伤痛哭，几乎晕了过去。

【召孕妇告以其事。妇人喜跃还，顷之，亲族毕集，以枯鱼浊酒，馈于水滨，李往授符水。观具其沐浴，新其衣装。观其死矣，孕妇生焉。李三日往看新儿，襁抱就明，果致一笑。李泣具告王氏，王氏厚葬观。明日李回棹归慧林寺，询问弟子，方知已理命矣。】

接着他们就叫住了那个孕妇，把她为什么怀孕三年多了还没有生产的原因告诉了她，还说你马上就要生产了。妇人听后非常高兴地回家了。顷刻之间，这个妇人家的亲友都来了，他们把“枯鱼浊酒”拿到了水边赠送给他们，请他们吃。“枯鱼”：干鱼；“浊酒”：老百姓自己家里用糯米、或者黄米等酿的酒，比较浑浊。而李源居士也专门去这个孕妇家中撒了符水，来辟邪、祛病。

圆观法师这时候就开始沐浴，并换上了新衣服。圆观法师这边刚刚去世，王姓孕妇那边的孩子就出生了。三天之后，李源居士去王姓孕妇家看这个刚出生的婴儿，这个孩子果然对着李源居士一笑。“襁抱”，即襁褓（qiǎngbǎo），包裹婴儿的被子和带子，指婴幼儿。李源居士这时候悲伤流泪，就把整件事情告诉了王氏，王氏家里知道这个孩子是圆观法师转世来的，所以就厚葬了圆观法师。

“回棹（zhào）”：“棹”:船桨，回棹即驾船返回。“理命”：人临终而神志清明时的遗命。第二天，李源居士就乘船返回了慧林寺。回到慧林寺以后，李源居士询问圆观法师的弟子，这些弟子告诉李源居士说：师父临走前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，所以早就把遗嘱写好，全部都安排好了。所以圆观法师应该是有大神通的，早就知道这件事是无法逃避的。

【李常念杭州之约，至期，到天竺山寺，其夜桂魄皎然，忽闻葛洪井畔，有牧童歌竹枝者，乘牛扣角，双髻短衣，徐至寺前，乃观也。】

“桂魄”：月光；“皎然”：明亮洁白。李源居士心里经常惦记着圆观法师和他十二年之后的杭州之约。到了十二年以后这个约定的时间，他就到了天竺山寺，那一天晚上月光非常明亮。忽然，葛洪井的旁边有一个放牛的儿童唱着《竹枝词》，骑着牛，敲着牛角，留着两个发髻，穿着短衣，慢慢地来到了天竺山寺前面。这个牧童敲着牛角唱着《竹枝词》，非常奇怪，其实这就是圆观法师的后身。

这里简单介绍一下“竹枝”。《竹枝词》是唐朝时就有的一种词牌曲名，在四川一带，相当于流行的民歌。《竹枝词》一般都是七言，这里唱的其实就是“三生石上旧精魂”这首词，我们下面会再介绍。

【李趋拜曰：观公健否。曰：李公真信士，我与君殊途，慎勿相近。君俗缘未尽，但且勤修不堕，即遂相见。李无由叙语，望之潸然。观又歌竹枝，杳袅前去。词切调高，莫知所谓。】

这时候李源居士赶紧快步走过去，作礼而拜，问：“圆观法师您现在怎么样？”牧童（圆观法师的后身）回答说：“李公真信士。”这个牧童非常奇怪，他知道李源居士的名字。接着又说：“现在我与您各有各不同的因缘，没必要互相接近。您的俗缘还没有尽，要勤修，不要堕落，到时候我们就能相见。”圆观法师本来就是有神通的，知道这些因缘，所以说“慎勿相近”。李源居士本来想跟圆观法师后身的这个牧童说话，但是对方拒绝了，没办法继续说话，所以就望着这个牧童潸然泪下。之后牧童（圆观法师）又唱着《竹枝词》，飘渺而去。这个《竹枝词》词很切，调子很高，不知道它具体的意思。

【叹曰：真得道之僧也。咫尺悬隔，圣凡路殊，谅有之乎。（高僧传三集感通篇）】

这是《高僧传》里面的一些评语、感叹。“真得道之僧也”是赞叹圆观法师。现在两个人已经是圣者与凡夫完全是不同的两条路，所以咫尺天涯、咫尺悬隔。

圆观法师看见王姓孕妇的时候就流泪，说明他绝对有神通。但是虽然有神通，也不能完全改变业力。即使有神通，甚至可以预知将来的去处，但是如果还没有真正转凡成圣，也不能生死自在。就像小乘初果还要七返人天，没有完全生死自在。

关于这个三生石的公案，下面再介绍一下历史上不同的一些版本。前面根据《净土十要》附录所介绍的，是出自于《高僧传三集感通篇》。另外，宋朝时候的苏轼居士（即苏东坡）也专门写过这样一个传记，但其中的内容略有些差别。这里是圆观法师，但是苏东坡写的传记中是“圆泽”，名字略有不同。但不能说这完全是一种讹误，或者说是流传错了、写错了，我们下面会再提到。

在宋朝跟苏东坡居士差不多的时代，略晚二十几年左右的时候，有一个惠洪觉范禅师，又称为寂音尊者，明末清初四大师之一紫柏尊者就是他的后身。惠洪禅师著有《冷斋夜话》，下面我们来看一下：

“唐《忠义传》，李澄之子源，自以父死王难，不仕，隐洛阳惠林寺。年八十余，与道人圆观游甚密，老而约自峡路入蜀。源曰：‘予久不入繁华之域。’于是许之，观见锦裆女子浣，泣曰：‘所以不欲自此来者，以此女也。然业影不可逃，明年某日，君自蜀还，可相临，以一笑为信。吾已三生为比丘，居湘西岳麓寺，有巨石林间，尝习禅其上。’遂不复言，已而观死。明年如期至锦裆家，则儿生始三日，源抱临明檐，儿果一笑。”

《冷斋夜话》中提到，唐朝时有一部《忠义传》记载了这件事，应该比这里《高僧传》的记载更详细。现在这个《忠义传》应该失传了。

前面一段的记载，和《高僧传》中讲的基本一致，除了几个地方略有差别。比如此处说“观见锦裆女子浣”，看见一个穿着锦裆的女子在水边洗衣服，而这里《高僧传》是打水；还有此处一笑为信是说“明年”，《高僧传》中是“浴儿时”。此外这里还提到，圆观法师说“吾已三生为比丘，居湘西岳麓寺，有巨石林间，尝习禅其上。”不再详细介绍。

再看《冷斋夜话》中对后面事情的记载：。

“却后十二年，至钱塘孤山，月下闻扣牛角而歌者，曰：‘三生石上旧精魂，赏月临风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，此身虽坏性常存。’东坡删削其传，而曰圆泽，而不书岳麓三生石上事。赞宁所录为圆观，东坡何以书为泽，必有据，见叔谠当问之。”

“三生石上旧精魂，赏月临风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，此身虽坏性常存。”这应该是就是前面提到牧童所唱的《竹枝歌》，这里专门记载了“三生石上旧精魂”这四句歌词。

后面惠洪禅师又讲到：苏东坡对《忠义传》里面的内容作了删减，并且把名字记录为“圆泽”，而且没有写到岳麓寺三生石的事情。在《高僧传》中，赞宁所记录的名字是圆观，对此东坡应该是知道的，但他为什么写为“圆泽”呢？肯定有他的根据。如果到时候能够见到苏东坡的话，可以专门去请问他。

这是惠洪禅师《冷斋夜话》中的记载，我们这里了解一下，作一个参考。因为苏东坡本来就是四川人，而《竹枝歌》也出自于四川；加上苏东坡可能也参考过其他的一些不同的传记资料，比如前面提到的唐朝的《忠义传》等等，所以略有不同。

通过这篇传记我们就可以知道，圆观法师虽然修行非常了不起，能够知道将来自己要投胎的事，但是有时候还是不能自主业力。从修通途教法来说，确实很难业力自在。

——念西法师《圆观等九人传讲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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